耍猴是中国民间的传统把戏，一些闯荡江湖的民间艺人把猴子训练成模仿秀，通过猴子的表演养活自己。我在二十岁以前看过好多场猴戏，现在这类节目在露天广场很少看到了。

  耍猴人到了一个村庄或集市，先是咣咣咣地敲锣，把人们招拢来了，围成一圈，开始介绍自己的籍贯生平和主要演员（猴子）的能耐，并说些请各位父老乡亲多多关照之类的话。那猴子穿着礼服，打扮成绅士的样子，配合着主人做一些作揖行礼的动作，煞是可爱。猴子表演的无非是立正、稍息、齐步走，拉车、推磨、翻筋斗等等小把戏，往往能引来大伙连天大笑。也有利用猴子表演魔术、杂技的，那就更好看了。在精神生活荒芜的年代，这些“艺猴”带给我们的快乐往往会延续一两个月时间。

  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看过的一场猴戏，好像一把刀子刻在了我的脑海里，大概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。

  这只猴子很瘦小，却又年龄偏大，老筋盘头，因此初看起来并不讨人喜欢。然而这只猴子的技艺却不一般，能连翻一二十个筋斗，能倒着拉独轮车在跷跷板上玩惊险。穿上夜行侠的风衣，这只猴子在七八米高的树杈间飞跃自如，忽地一下落地，作大鹏展翅状，竟站如树桩。这小家伙太可爱了，看客们不住鼓掌叫好，并纷纷往猴子的礼帽里扔钱。猴的主人很高兴，为了进一步取悦观众，博得更多的赏钱，他突然对着猴子下达了一个新的指令：“跪下！”

  猴子似乎没听懂主人的话，站在那里疑惑地看着主人。

  “跪下！”主人又是一喝，这次声音严厉了许多。

  猴子仍是纹丝不动，呆愣愣地望着主人。

  主人的脸色不好看了，这只一贯听话的猴子居然违拗自己的旨意！为了挽回面子，尴尬的主人决定亲自给猴子示范一回。他瞪着猴子厉声说：“蠢东西，看着我！”猴的主人向着人群扑通一声双膝下跪，然后他若无其事地转头问猴子：“看到了吗？”

  倒霉的猴子眨巴了几下眼睛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但观众们可以作证，它看到了，看到了主人下跪的样子。凭着它的聪明，表演这个动作，比嗑瓜子还简单。

  猴子仍旧无动于衷。

  主人的脸子彻底挂不住了。他从地上爬起来，走到行李车旁，取下了一根鞭子，这是一根把手油光光的、长约五尺的皮鞭子。他先将皮鞭子望空啪地甩了一下，然后指着猴子，恶煞般吼道：跪下！

  围观的人群静悄悄的，大家都在看这只猴子将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。

  猴子望了望熟悉的鞭子，望了望曾经熟悉的主人。它的眼神先是茫然的、迷离的，仿佛经过了痛苦的思索，继而，猴子的头部向右侧一拧，眼神中透露出倔强。

  它依然没有向人们下跪的意思。

  跪下！老子叫你跪下！你这个畜生！主人的忍耐到了极限，他暴跳如雷，挥起了皮鞭，狠狠地抽向猴子。

  一缕鲜血，从猴子的头部洇出，慢慢流下来，流过猴子的眼睛、流过猴子的嘴巴。伴随着这缕鲜血的，是猴子的眼泪，但猴子把泪水饱含在眼眶里，硬是没让它们流下来。

  主人发疯了，露出了狰狞的面孔，再次高高地举起皮鞭。

  空气似乎凝固了，望着这只可怜的猴子，我的心里揪着一把汗。

  一个孩子哇的一声哭了，他是被吓哭的。这个男孩边哭边说：“不许打猴子，不许打猴子！”

  这时候的人们才突然醒悟过来，一片声地叫：“对，不许打猴子!凭什么打猴子呀？凭什么呀？”仗着自己年轻，我也咋呼了一句：“再打猴子，我们打死你！”

  众怒难犯。猴的主人不解地望了望我们，悻悻地放下了鞭子。大概是觉得没趣，他蹲到一旁的大树底下闷头抽烟去了。

  这只聪明的、瘦小的、倔强的猴子，这么多年来，我一直没法忘记它。特别是每当忆起它的眼神，我的心里就凛然一惊，很自然地想到“尊严”这个词。几年前，我到了法院工作，从判决书中，我“看”到了千面当事人，有的为了攫取财产，绞尽脑汁欺诈亲友，害得他们倾家荡产；有的为了官场前途争权夺利，不惜诽谤领导、中伤同事，甚至雇凶杀人；有的为了下流欲望，贪占公款，包养情妇，或撇妻弃子，另组家庭；还有的因兄弟斗气，竟将老母赶出家门，老人家无奈到桥洞下栖身……

  有些道貌岸然的人，直接铰断了做人的底线。他们亵渎了作为人的尊严，丧失了做人的最起码的良知。他们甚至不如一只猴子。

  这只有尊严的猴子，它凭着自己的技艺挣饭吃，养活自己并养活主人。但他绝不下跪，绝不用卑污的方式为自己讨一块馍。它不畏强权和暴力，他宁愿用鲜血和生命维护自己的尊严。而我们很多人不但做不到，还在拼着命地向龌龊阴暗的地方堕落。